怀念吴镜汀先生
(本文发表于台湾《工笔画》34期)
一九六七年的夏末秋初我认识了吴镜汀先生。那一天,我随师兄傅洵、吴墨林去拜访吴镜汀先生。天高气爽,太阳暖洋洋的笼着天安门西南侧的一条胡同,一处院落座西向东,门虚掩着。推开大门,几片硕大的芭蕉叶子拥着鲜绿挤进眼帘,哦、好美!向北绕过影壁,便是一架好大的葡萄架,架上挂满了红绿相间的一串串果子,院子北面门前两侧是两棵芭蕉,每片叶子有两米多长,向四周展开,使人感到生命的涌动、灵性和活力。院子西侧是一片竹林,风,T徐而过,摇曳着深一层浅一层的翠绿,使人领悟着艺术的蕴涵、浓厚和深邃。这时正值大陆“文革”期间,大多文艺界人士都抄了家,几乎被洗劫一空了!当时吴先生是全国人大代表,画院和美院的“造反派”、“红卫兵”算是法外开恩,将吴先生家所有存放书画的玻璃柜、木柜都用封条封上了!但先生的大多作品毕竟因祸得福,幸免于难了。听师兄说,先生天天都要围着屋子转两圈,驻足于一个个柜子前,隔着玻璃望着里面的作品,以此回味往昔的岁月,当然更多的是无奈!
我们轻轻敲门而进,见到先生清瘦的背影正从柜子那里转过身来坐在了画案前。先生面容倦意中仍存留些许的遗憾、孤寂和困惑,见到我们自我解嘲地说:“呵呵、每天我都要隔窗探物呵。”说着,先生又讲了一段“文革”中的小故事:“文革”开始时期,陈半丁和我一起在台上挨批斗、他们说:吴镜汀你是特务!我耳背装听不清,不搭理他们,他们反复叫喊几次后便趴在我耳朵前大声呼叫:你是特务!我回答说:不是呀!他们又说:金拱北是特务!所以你也是特务!我回答:我怎么不知道呀!顿时搞得台上台下的人哭笑不得!后来陈半丁先生不堪忍受折磨不久便在家中自杀了!说到此时先生清雅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忧怨、思念和苦涩……于今想起当时的先生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呀!从此我对先生聪颖、豁达而又不失幽默的性格印象颇深。先生兄弟四人。长兄吴寿曾是位实业家,继承家业在京城做药材生意。现在北京的老店铺月盛斋的匾额就是其题写的。二哥早逝。吴先生行三,名熙曾。弟弟显曾(光宇)也是著名小写意人物画家。小时候,先生和光宇兄弟俩个因酷爱画画,可家里不支持、就常常偷偷地用木条子在地上画,哥哥在门口放风。是天赋是天意还是机缘?兄弟俩竟都成了一代大家!张大千先生初来北京时,无人赏识,后来拜访了吴先生,两人一见如故,大有相见恨晚之意。吴氏兄弟再加上秦仲文先生,几个人便出谋、出资、出力为张大千先生在京城筹办了张大千个人画展,展前将其中一部分作品贴上了红笺,表示已被认购。然后广发请柬,盛邀宾朋,鼎力相助。从那以后,张大千先生逐渐名声大振。解放前夕张大千先生曾力邀先生到国外去闯世界,吴先生说:“我只会画画,别无所长呵,不如你头脑灵活,能识物,又善钻营。我是那里也去不了了!”婉言谢绝了。
吴先生的作品笔法灵动,淡中求厚、气韵秀美、源于深厚的传统工力。先生早年学画从王石谷入手,潜心研摹,常可乱真。三十岁以后,进而研习宋元明各家的作品。为此先生天天去故宫博物院,因为不能面对真迹临摹,只能依靠看、读、默记的方法再回去默临。每临一幅画常常要往返数次,先生却乐此不疲,由此也更加深了先生的视觉记忆、虚实中的情趣、浓淡中的灵性和对历代作品的理解、融会了各家之精华,又我用我法,加以取舍。丰富了传统笔墨技法的表现力。以自然的灵动的审美取向,逐步形成了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。
先生十七岁入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,在金拱北、陈师曾先生指导下专攻山水。一九二零年又随同金拱北、陈师曾一起赴日本举办中日绘画联合展览,之后一举成名。吴先生深厚的传统功力,当代画家似无人能出其右。五十岁前后,吴先生又多次深入到江南、西北和长江流域旅行写生。面对气势磅礴的山川峡谷、飞流湍急的江河瀑布、大自然的雄伟深厚的蕴藏深深震撼着画家的心灵。先生曾披风冒雨、戴月浴霜中记录完成了大量的素材和写生稿,从而笔墨技法有了重大的突破和升华。先生常说:“要有真实的感受、再有心灵的融汇才能高度概括!所谓先得其性,次得其形,而后得其神。”先生的画室名为“灵怀阁”,怕也是由此而来的吧!先生那时常用的一方闲章是“胸中丘壑”,由此可见先生修为厚足,博大渊深。如果说《雪涧盘车》、《巴船出峡》是先生前期代表作品,那么《峨嵋积雪》、《秦岭》就是其晚年的代表作品了。笔墨苍劲而秀润,意境厚重而深远,形神灵动,跃然于纸上。同期先生还用没骨法创作了很多作品,其中《黄山风景》、《九老洞》都是比较突出并有一定影响力的力作。先生在谈其创作经验时常说:他一方面是“具古以化”,学习传统,揣摩消化。另一方面是“天假粉本、别有会心”,既重视师法自然、又着重艺术创新。因此吴先生艺术特色是传统笔墨技法,造诣深厚,稳步中追求创新。吴先生的没骨山水和新颖的青绿山水,皆具特色,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和承前启后的影响。
在“文革”那段特定的历史环境中、文人、艺术家是最为困惑、痛苦和无奈的人群!不知为何?或许是我与先生有缘、而偏偏此时我闯入了先生枯燥、苦寂、空漠的生活,为了报答先生的知遇之恩,我便为先生和师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、清洗笔砚、打扫院落、养护花木。年年秋尽冬初时要将葡萄下架埋好、芭蕉刨出来请进屋。有一次先生不慎手臂烫伤、卧床休息期间、我便常常搬把椅子在床边陪先生聊天。我谈过:“前赤壁赋”的优美、哲理、感悟,“将进酒”的豪怀、潇洒、感叹。我为先生吟唱:古琴曲“阳关三迭”、京剧“野猪林”,单弦牌子曲“风雨归舟”…….呵呵……顾不得后学才薄识浅了,只要先生能开心、放松、平和我便会尽心尽力去做!康复后先生写了一幅四尺的横卷“前赤壁赋”送给了我。过了没几天先生又见到我时便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新画好的石竹说:“子逸呀、这张竹子你喜欢吗?”,我说:“喜欢!竹秀石润别有韵味”。先生又说:“那就借我挂两天、下次你来再题款送你!”。呜呼、哀哉、悲哉!岂料这次谈话竟成了我与先生的绝别!
先生于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二日因病逝世。郭风蕙先生曾撰有挽联:“山水有师承衣钵减增成太斗,生徒遍寰宇后先树立表门樯。”可否聊慰先生在天之灵。吴先生千古!
注:吴镜汀(一九零四—一九七二)名吴熙曾,号镜湖,祖籍浙江绍兴,生于北京。三十年代初,任教于京华美术学院。历任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常务委员,民族美术研究所研究员,《美术》杂志编委,北京画院副院长,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、书记处书记 。北京市人大代表,全国人大代表 。画界俗称四汀(陈半丁、吴镜汀、江寒汀、徐北汀)之一。北京四老(陈半丁、吴镜汀、秦仲文、李苦蝉)之一。吴先生与秦仲文先生被称为近代北派山水画代表画家。溥抱石、关山月为南派山水画代表画家。
陈林涌(原名陈麟勇)字:子逸。一九四六年生于北京。诗人、书画家。中国国情研究会副秘书长、世界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、东方书画院院士、一级书画家。曾受业于查阜西、孙荣彬、吴镜汀、秦仲文等先生学习诗文、书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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